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魔藥房訪客-02 埃瑟爾

  甩了甩還有些麻痺的左手,埃瑟爾面無表情地在森林裡緩慢走動,她瞥了眼四周並隨意選了棵櫟樹靠著滑坐在地,試圖透過呼吸新鮮空氣減輕渾身的不適。

 

  自從接下那紙文書,她就私下開始了一系列極其嚴苛的訓練,或許有些人會覺得十年很漫長,但對於要接下領主之位的女人來說完全不夠,因為等著她的及格線是完美無瑕,所以埃瑟爾每一天都在爭分奪秒,她不能也不想停下來,她要用自己的成績狠狠甩到那些閒言閒語的人們臉上。

 

  不過距離開始鍛鍊才剛超過三年,其中的艱辛卻已帶給她如此龐大的疲憊,埃瑟爾發現她很難不懷疑自己是否撐得下去......

 

  去不知名的地方兜售鮮花訓練口才還算順利,她從最初連搭話都磕磕拌拌,到如今在對方買下花以前就能探聽到整個村子過去一個禮拜的八卦;頻繁參加社交聚會,想要盡力擴充人脈的目的也正逐步實現;貴族該有的談吐早已被她學得滾瓜爛熟,學識、馬術、體術和戰略學都在穩定進步。

 

  但這都不是真正消耗她心神的東西,真正的難是難在她的個性,感到委屈時想掉淚、容易被怒氣沖昏頭而衝動行事、面對暴力或威脅仍會不由自主地僵硬或畏縮,正好是所有人拿來批評她身為女人的缺點。

 

  感到不甘的埃瑟爾絕望地想找到可以改變的方式,恰好她聽聞有個人做了很多實驗,好像是關於用鈴響控制狗流口水,在讀完那堆報告以後,她毫無猶豫地將這個理論用在自己身上。

 

  她反覆將自己帶入那些會引起上述情緒的情境,只要一出現錯誤反應,就拿以前意外入手的熾水晶貼到自己身上,十分方便,她會有完整的灼燒感卻不會真正留下傷痕——原先她拿來連結的東西並沒有這麼激烈,可是就是因為這樣,先前的嘗試都不見進展,所以埃瑟爾才換成更加刺激的痛覺。

 

  如此持續了兩年半,她的實驗的確有了成果,已經有七成的機會讓她在情緒閃過一瞬後立刻被幻痛轉移注意力,可是卻出現新的問題,疼痛占去太多意識,沒辦法立刻讓她恢復冷靜,再試過幾個失敗的連結後,最終埃瑟爾決定用不同的痛覺。

 

  這也是現在她頹坐在這裡的緣故,多次高強度的電擊對她的肌肉可一點都不友善,好幾次她都被迫因為肌肉過度抽搐而暫停訓練,埃瑟爾甚至不確定自己的心臟還能承受幾次便會完全停止跳動。

 

  儘管她身上的焦痕有增多的趨勢,卻不得不說這個方法真的非常有效,所以她還是會不停試到百分百成功為止。

 

  不過現在還是讓她稍微放空一會吧,埃瑟爾稍微活動手腳覺得自己好多了,便重新站起來尋找她一開始的目的地,她想找條河流來著,對降低皮膚的燒灼感應該有點幫助。

 

  憑著腦中簡易的地圖,她沒花多久便找到一條清澈的小溪,埃瑟爾環顧四周確定沒有掠食動物後才走到溪流旁一顆石頭上坐下,撩起裙襬將腳泡進水裡的同時她發出一聲感激的咕噥,接下來時不時彎下腰捧起一點河水澆到自己手上。

 

汲水這種事情,要不是讓尼德霍格去城裡買些東西了,她才不會自己來。

 

黛安娜穿著與普通人類無異的裝扮,提著水桶來到小河邊。不過那裡似乎已經有先客了——

一個渾身傷痕的女孩。

 

這讓她想起那個人,那個記憶裡同樣渾身傷痕的黑髮藍眼小女孩。

既是她、也非她的那個女孩。

 

「還好嗎?」

 

她走近那個有著銀灰色髮的女孩,溫柔地朝對方勾起唇。

 

  埃瑟爾扭頭的速度快到會令人擔心她會不會扭到,她瞪大雙眼望向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黑髮女人,心臟因為驚嚇跳的飛快,但她迅速調整表情從石頭上站起,記住訓練的內容、記住訓練的內容,她一邊在心底喃喃自語一邊撫平長裙的皺褶,接著才露出一個標準的笑容。

 

  「我很好啊!只是天氣有點熱所以想來河邊汲取一點涼意,但還是謝謝妳的關心,那真的十分貼心。」她習慣性檢視對方,有點驚嘆於那驚人的美貌和窈窕的身材,不過除此之外也看不出其他資訊,沒有戴著家徽,還自己提著水桶來取水,使她刪去是某個貴族的可能性,同時因此略微鬆了口氣。

 

  「妳住在這附近?」埃瑟爾歪頭望向女人,指了指她手上的水桶,眼都沒眨地報出修飾過的名字,「需要我幫忙嗎?噢對了,我叫作埃斯。」

 

銀灰色髮和酒紅雙眼,睜著的大眼睛倒是和她有幾分神似——不過活潑多了,這倒是讓黛安娜稍稍安心些。

 

「謝謝,親愛的埃斯,」倒是一點也不客氣地接受了女孩的好意,就把自己的水桶交給埃斯。「請叫我黛安娜,我確實住在這附近,請跟我來。」

 

她領著女孩走進了森林,今日天氣不錯,金色的光暈透過綠蔭灑落在大地上。並沒有走太多時間,周遭的景色卻讓人感覺進入了相當深處的地方。

 

雖然這裡也是陽光明媚,鳥語花香。

 

紅色的磚瓦房在光線下顯得特別鮮豔,令些許的斑駁無傷大雅。屋簷下垂落了些乾燥花,飄來令人心曠神怡的香味。還有那一棵特別巨大的綠樹、和周圍自由生長卻亂中有序的各種植物,隨意地爭奇鬥艷。

 

「歡迎妳,來到我的藥房。」

 

  把水桶放在對方指示的地方,埃瑟爾自然地將雙手背在身後悄悄揉了揉手臂,不是很在意指尖傳來的針刺感,轉而好奇地觀察四周,她可不記得自己雇來的獵戶曾說起這樣的地方,不過這個地方......總感覺哪裡和方才的森林不太一樣,卻又無法具體說明。

 

  也許是因為這裡散發一股十分舒適的氛圍吧,而且她在家中也有一塊小花圃,還養了一些動物,擺弄這些很能放鬆她時時繃緊的神經,這裡的花草看起來都活力十足,想必黛安娜沒少費心思照料。

 

  「這裡好漂亮!」這倒是發自內心的讚嘆,埃瑟爾繼續笑著說:「這些植物看起來都生長得很好,用它們做出的藥一定也很有效吧。」

 

  「話說回來,在森林裡要蓋磚屋是不是很辛苦啊?不過確實比木屋還要牢靠多了。」

 

「我不是一個人,還有另一個力氣大的人在這裡,粗重活我都讓他做呢——不過他剛好進城去買些東西了。」她並沒有落掉埃斯把小手藏到身後的動作,想想本來也是,傷痕這麼多還提這麼重的東西,不可能沒有影響的——雖然是自己讓酒紅眼的女孩幫這忙。

 

對植物的第一句話是入藥,這可不是一般人看到美麗的花花草草後會有的感想,肯定很疼吧?

 

黛安娜微笑著,輕柔的腳步繞到對方身後,把自己的手放到女孩肩膀,稍稍用了點力氣示意她前進。「進來吧,讓我好好感謝妳幫了我一個大忙。」

 

  儘管眼神追著黛安娜的動作,當對方將手放到自己身上時,雖然明白她沒有要傷害自己,也感受到那雙手帶來的溫暖,可埃瑟爾仍無法抑制那股流竄全身的顫慄,整個身軀不由自主地抽搐一大下。

 

  她羞愧地低下頭斷開視線接觸,軟弱、不受控、沒用的傢伙,她在心裡踢了自己一腳,連不具有攻擊性的觸碰都沒辦法控制自己嗎?

 

  「這沒什麼,只是舉手之勞而已。」埃瑟爾有些心不在焉地道謝,內心開始盤算加重接下來幾天的訓練,一邊加快腳步走進房子裡,「有個人陪伴也很不錯呢,他什麼時候會回來?我不會久留,不想打擾妳們。」

 

「沒事,不曉得會什麼時候回來呢。」對埃斯的身體反應並沒有表示出太大的驚訝,她依舊保持著溫婉的笑容。讓女孩坐到藥房的椅子上後,黛安娜逕自拿了幾罐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擺到面前的矮桌,還有一組美麗的花紋茶具。

 

幾乎是沒有眨眼就拿起桌前的瓶罐開始調藥,熟練地把茶葉放進了藥水,不可思議地泡在淺綠藥水里的茶葉,竟泡出了與一般正常紅茶相去不遠的顏色——黛安娜啜飲一小口後,又另外倒了杯放到埃斯面前。

 

「喝喝看,會讓妳驚豔的,相當溫醇的味道。」

 

知道埃斯的防備比較重,還特地調出和一般茶水無異的療癒魔藥,並且先試了毒想降低她的防備。僅僅是能消除痛覺,疲勞的話還得換另一種——身上的這些傷痕也得用塗抹的才能去除。

 

向埃斯勸茶的同時,黛安娜也開始在腦袋裡轉著接下來的魔藥配方。

 

  「那就打擾了......」埃瑟爾坐在椅子上裝作在看房間的擺設,但注意力一直都放在黛安娜身上,她看不出那些罐子裡都裝了些什麼,因此有點猶豫要不要找個藉口離開。

 

  雖然自己沒有用真的名字,但不保證別人認不得她的長相,而有太多人不喜歡她即將坐上那個位置的事實了。

 

  然而黛安娜的動作實在迅速,沒等她想出一個不失禮又不會太過突兀的理由,精緻的茶杯已經被放到自己眼前,還好對方先喝了一口,使埃瑟爾的警戒稍微放下,省下她臨時湊出一個彆腳藉口的力氣。

 

  再次喃喃向黛安娜道謝,她捧起茶杯小心翼翼地喝下散發美妙味道的紅褐液體,也不知道是因為這茶的味道舒緩了她緊張的神經,又或者這個房間散發出的溫馨感,一路上還時不時抽動的肌肉似乎也放鬆了許多。

 

  就算只是錯覺也好,埃瑟爾覺得自己都快忘記不痛是什麼感覺了,奔騰不止的思緒一時卡殼,竟望著茶水散發的熱氣開始發呆。

 

看樣子應該是發揮效用了?她想。

 

黛安娜捲起袖管,抽起一旁的小刀先是親吻了刀鞘,然後毫不猶豫地劃過自己的手腕下邊那白皙肌膚。她流不出紅色的血,只好用點法術——打開奶油金的玻璃罐,她用紗布沾取了些許濃稠如凝露般的半液體狀魔藥,並蓋到自己的手上。

「把手伸出來吧,親愛的埃斯。」

 

彷彿手上的傷不存在似地,黛安娜依舊溫和勾起嘴角如是說。

 

  注意力瞬間被一旁響起的聲音拉回,差點讓埃瑟爾把手上的杯子給摔了,她轉頭看向黛安娜,很快注意到對方捲起的袖子和多出來的紗布,她應該要開口詢問的,卻發現自己突然提不起一絲想講話的力氣。

 

  這樣不行,她必須說點什麼——等她重新回過神,都不知已經僵住多久,埃瑟爾驚慌地抬頭,卻發現黛安娜仍是那麼平和地望著自己,什麼也沒說,像是......像是在等她準備好。

 

  為什麼要對我一個陌生人這麼好?埃瑟爾張口想問,卻還是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,最後只是沉默地把手伸出去。

 

挺老實的孩子,這樣很好。有可以依靠的善意,就不要吝嗇或是害怕去接近。

她沒有任何一點求救的手段,想求救也沒有聲音——

 

今天總令她想起那非常非常久遠的往事。

 

黛安娜接過了埃斯的手,用極輕的力道在有些焦黑的痕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魔藥。沒有間斷地跟著纏上繃帶,用不妨礙她伸展手的力道固定。大概僅要一個晚上就能讓這些痕跡消失了吧?希望能讓她全部痊癒就好。

 

有一個同意,那麼另外一邊當然也不會否定吧?

 

毫不遲疑就輕輕地抬起了埃斯還沒被包紮的手,和剛才一樣熟練地替她處理傷痕。

 

  雖說有點驚訝,但這次埃瑟爾沒有像上次被碰到時出現激烈的反應,而是順從地讓對方拉起另一隻手。

 

  以前因為不想讓親近的人擔心,也沒有信得過的醫生,在自己身上實驗所受的傷都是她獨自上藥包紮的,沒時間處理就草草抹個藥然後用寬大的衣袍將傷處給遮住,不管哪個方式都對減輕疼痛沒什麼幫助,有時候甚至會徒增痛楚。

 

  埃瑟爾清楚這是自己選擇的道路,因此躲起來舔傷時她不曾想哭,平靜地處理、接受然後繼續往前,可是現在......只是有個人來幫她做這些事,為什麼就突然湧上這麼多委屈?她垂頭想眨掉眼中的氤氳。

 

  本該在想哭時隨之而來的痛楚竟也不知溜到哪兒,取而代之的是潮水般的疲憊沖刷著她,包紮好的手下意識抓起大腿上的布料又鬆開,埃瑟爾吐出一口破碎的嘆息,就休息那麼一下下,不會有事的,她安慰自己。

 

感覺姿勢放鬆了些?這能看做是埃斯對她的防備多少卸除了些許嗎?

 

不過看起來還是很沒精神呢,頭低成那樣——黛安娜沒忘記方才在河邊,稍微看到女孩長裙下同樣滿是瘡痍的雙腿。她輕拍女孩的頭,真誠的視線盯著她。

 

「這或許有些令人害羞,」輕輕把手放到對方的大腿並覆蓋上那小手,「稍微提起裙擺、好嗎?」 

能夠遮掩的,通常也是最嚴重的。可以想見這底下、說不定沒有任何一處完好的皮膚。

 

  埃瑟爾抬起頭望著黛安娜,她的眼角有點濕意卻不到有水珠滑落的程度,眼前的人毫不在意自己的沉默,因此她維持一語不發並點點頭,先顫巍巍地輕捏黛安娜的指尖,試圖傳達自己的感謝,然後才伸手把裙襬拉到勘勘遮住大腿根部的高度。

 

  為了避免有風把她的裙子吹起而意外暴露,所以她盡量都選在膝蓋以上的部位,大多都是用電鞭纏出的勒痕,還有電擊導致的皮膚灼傷。

 

真的是光看而已就讓人感到心痛的傷痕呢。

 

小傢伙也是身上總帶著大大小小的傷——沒有改變的微笑,觸景傷情可不適合她黛安娜。

 

也幫埃斯的腳塗抹了些藥劑,既然穿著長裙,那就不用特地綁著繃帶。她的魔藥雖然能加速傷口的痊癒,可卻不是幾分鐘或是幾秒就能顯現效果的。至少也得等上幾個時辰。

 

畢竟過於速效的藥劑會讓人類起疑,她的藥房客人不但有特殊生物也有人類,所以她通常會選擇適合對象使用的魔藥。

 

「好了,記得暫時不要碰到水,也不要去摸。如果明天傷還沒好,就再來吧。」雖然她覺得應該是不會。

 

優雅的挺身,她彷若無事般地開始喝起自己的茶。

 

  這大概是埃瑟爾聽過最吸引人的邀請,如果可以的話她多希望可以就此沉溺在這般舒適的沉默之中,可是還有太多事情等著她去完成,為了獲取足夠力量去扛起那份職責,她不能就此停下腳步。

 

  因此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,只是低頭捧起自己的杯子,卻發現裡頭的液體所剩無幾,她怎麼都不記得她喝了那麼多?可惜那美妙的滋味,埃瑟爾十分遺憾,希望未來她還有機會可以品嚐到,下次一定慢慢喝。

 

  不過黛安娜幫了她這麼多,現在自己甚至拿不出什麼回禮,但至少她能做到不繼續欺騙對方,於是埃瑟爾將手指伸進茶杯,用指尖蘸點剩餘的茶水,開始在桌子上寫字。

 

  …E…s…t…h…e…r……m…y……n…a…m…e……

 

她知道或許該是埃斯——埃瑟爾離去的時候。

 

「希望還有機會與妳見面,親愛的埃瑟爾。」

黛安娜只是彎起非常非常淡的弧度,平和地注視著她。

 

  一抹微笑綻放在埃瑟爾臉上,明顯和先前那股矯揉的親和不同,而是她發自內心的感激和萌芽的信任,她放下茶杯站起身子,將衣袖裙襬都整理妥當以後,才朝黛安娜行了個標準的貴族鞠躬禮,接著轉身推門離開這棟溫暖的紅磚屋。

 

她還會再來嗎?
 

別想了吧、人都是這樣的,對於壽命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她們來說,僅是生命中的過客。不過,若是還能有機會與那可愛的人兒再會,她想她會很開心的。

— Fin 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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